鲤鱼乔木

为了讲述

不谈音乐时我们谈什么

 

一个没下雪的早上,我跑去税务局办事。工作厅里人意外的多,几乎所有窗口都排起了长队,我去取了号然后坐到长椅上。室内暖气开得特别足,我在百无聊赖里昏昏欲睡。显示屏亮起我手上的号码,几分钟以后单子上盖了章,我签了字,今天的任务就算完成一件。我往回走,正想着今天要破费打车回去,有个人叫住了我。我视力不大好又没戴眼镜,有点熟悉又模模糊糊的身影落到我面前时我才认出柚木梓马。

我和我的高中同学聊了几句,无非寒暄一下,连联系方式都没留下他就说他暂时有点事,匆匆走回窗口。久别重逢也没什么特别的,自动门关上的一刻我回头望了一眼,我只好奇柚木现在成为了怎样的企业家。走出税务局的时候,外面起了雾,我顺着公路去出租车站。一个学生妹递给了我一张传单,上面印着某提琴教师的私人琴房,我揉成一团塞到我兜里。我等了一会儿,有辆印着卡通人物的计程车迎面而来,正打算招手让他停下时刚才那个叫住我的声音又从一辆刚刚停下的保时捷上响起一遍。

柚木梓马在驾驶座上笑着朝我招招手,“你去哪?我送你。”我向来什么也不避讳也没有戒心,点点头坐上副驾驶。我系好安全带,说“你这一趟不收我费,岂不是亏大了。”柚木不还嘴,只说互帮互助。

估计车才刚刚发动,开了暖气也还是冷,我就把手揣进兜里,碰到个刺手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是刚刚的传单。

车里清净,柚木过了一会儿才问我:“你过得好吗?”

我笑着说:“你这话说得好像我是你某个前任。”于是柚木也跟着我低声笑起来,就像十几年前的课间,我在和他们说着玩笑话时迎来上课铃声。我说话没心没肺也懒得假情假意,不知是否出于这点,柚木跟我关系还不错,也是出于这点他才愿意放我到他车里还当我的免费司机。当然,更是出于这点,以前我专门讲给他听的话也被他草草忽视。他的忽视当然是对的。

他没开广播也没放音乐,我们的对话字字清楚。就像我想的那样,柚木的道路顺风顺水,一马平川,年纪轻轻坐上高位。他问及我时,我只说在琴行工作。

“帮人卖点乐器顺便再教人弹琴。”

“难以想象你的性格会去教小孩子,我记得你的钢琴弹得很好。”柚木说。

回程有点堵,一路上红灯很多,所以这段距离被无形拉长。柚木和我都不是健谈的类型,但也都不会太冷场以至于让自己尴尬。东扯一句西扯一句,好像什么话都聊了但又对对方一无所知。

可我还是喜欢和他聊天。

停在斑马线前等红灯的时候,面前走过两个背着琴的学生,于是柚木干脆从这聊起。他问:“你们琴行有长笛老师吗?”

我说:“有,但少,只有两个,学钢琴的还是最多,偶尔还会来几个大人。”

“现在肯定比我小时候学的人多多了。他们怎么样,好教吗?”

“也不能一概而论,不过大多数时候我还是像在带孩子,不算什么轻松的活。有些上节课说了要好好弹琴,结果几个月没再见过。店里幼儿基础受欢迎得很,昨天才进一批新的,只有乐曲集像生了根一样,还是去年那箱。也许音乐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弄得太多人半途而废。”我说完绿灯也刚好亮起来,柚木换了档踩上油门。

我看到他楞了一下,刚想开口却又什么也没说。我这才发觉刚才的自顾自说隐约戳了人肺管子,我不应该也没必要说这话。鬼使神差。于是我把话题往我自己身上拉,“我没个好目标,浑浑噩噩。要是当年去读研去留学弹琴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好吧我也没资格说我的学生。”

柚木笑了,我晓得他一定听懂了我的抱怨只不过是救场话。他不为难我,也不为难自己,说:“能一直为一件事奋斗是很了不起的事。”

他的笑一直都很自然,好像永远都那么自然,难以让人觉得有矫饰之嫌。但我没有接受他的褒奖。只因我的工作断断续续,日夜面对钢琴的生活从我大学毕业那年起直到去年为止都是空白。他说我钢琴弹得好,我却只能语塞。

快到琴行的时候,我们谈了些别的,柚木照顾我,他不谈自己,总是说是一些音乐相关的话题好让我有话可说,但我都简单地避开了。我问他是否还和火原和树有联系,他们高中时看起来关系很好。

“当然,”柚木说:“偶尔还会一起吃个饭。早几年前就已经结婚,孩子也到了可以学琴的年纪了。”

嘴比脑子先行一步,我不知为何脱口问:“你呢?”

“我订婚了。”

低头看到他展示出来的戒指,我当即说恭喜。可我心里却瞬间涌上一股怒火。我觉得莫名其妙,他结没结婚有没有孩子关我什么事,我不知道火从哪里来。直到车靠在路边,解开安全带开门的时候,我才忽然明白我的怒火因柚木而起,因为他说的那句话剥夺了我意淫和幻想的权力。

我道了谢,转身想走时,柚木叫住我,问我身上是否带着名片。我从包里拿出一张,在他即将接过去时收了回来,我说:“柚木社长,你也应该有吧。”他笑着连说抱歉,才从扶手箱里取出一张。交换名片时柚木望着我,“殊途同归,现在我们身份又一样,都是商人。”

每每想起这个场景,我都觉得彼时我应当生气,可这时我心里却只有一个声音:这双眼睛真漂亮。

十一点半的学生请了假,一早上我清闲了不少,我干脆慢慢走向自己工作的地方。可我却立在琴行大门面前迟迟没有推门进去,风一刮来比化雪还冷。有时候我总是像现在一样打开网页,输入自己当下漫无目的的症状,随后又很快删除。

很长一段时间里,面对琴行和钢琴我总想起高中和大学前半段,回忆没完没了出现在我生活的各个角落,这不是什么好事。柚木想和我谈谈钢琴和音乐,我差点就说:“我不想谈音乐。”当爱好转变成专业最后变成一门生意,面对它时,我就变成一个哑巴。并非不能说,只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从后而来的长笛老师拍了拍我的肩膀,问我为什么不进去。我说里面闷,到外头透透气。我目送她开了门,也正巧看到她手上提的盒子,里面是支金色的长笛。我忽然想起来,柚木的长笛也是金色的。

高中班上主修管乐的人不多,长笛只有一两个。于是柚木便常常受邀上台做乐句示范,老师不赶课时就顺带让他吹完整首。他在我们面前吹过很多小曲子,巴赫、拉威尔、弗雷,都有过。柚木的演奏听起来总是游刃有余,干净、精彩,即使过去了十几年我也仍能记得。

那时我以为他会有大好的音乐前程,我以为我也有。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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