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乔木

为了讲述

照片

柚木梓马刚刚踏入大学校门的时候,妹妹抱着一箱相框和一盒相片跑到他的公寓里来。一张全家福、两张毕业照和一张旅行照,立在他书柜的边边角角。“其余的你自己处理吧,祝你有愉快的新生活。”这句话柚木听过很多次,上初中上高中的时候她都这么说。每当他在学校感到全然放松,他就觉得自己承蒙这句话的关照。

学校的课程逼得不紧,有时他也带着金色的长笛上台吹几首轻快的曲子。后来学校交响乐团的负责人找到他说乐团里缺优秀的长笛手,如有兴趣,他可以来。柚木摇了摇头,说:“谢谢,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几次三番,对方终于不再固执,但忍不住问他:“是不愿和其他人一起演奏吗?”

人太容易忘记,我之所以一个人上台只是不想忘记站在舞台上的感觉。他原想这么告诉他,但最终笑着缄默了。乐团演出时,柚木也会捧场。偶尔他还是会想起几张快要生疏的面孔。

离毕业尚早,班上已有同学利用自家资源赚得盆满钵满。这算不上什么稀奇的事,因为他们都一样聪明。有时候大家会拿柚木开玩笑,“精明的商人竟然也是个艺术家”。柚木逐渐明白,尽管他们也会弹肖邦的玛祖卡,可是却不会因为演奏版本的不同而为同一首曲子送上两张CD的购物小票。

很快班里分了小组,将一起做课题、分析数据、完成论文和报告。大家相处都很融洽,从未有过大大小小的争执。只是柚木不参与他们偶尔外出的聚会唱歌,其他人也都尊重他的想法不再多说。同组的男生都抽烟,有女生也抽,他们把烟递到柚木面前,他摇摇头。

“啊,你吹长笛,好像是不能抽。”有人兀自说道。柚木本想解释并非如此,但他顿了一下,开口只说:“谢谢。”

那天是黄昏,小组的成员都到海边散步休息。海风大,柚木闻不到什么烟味,只看见白色的烟好像很快混到海浪之中,几只海鸥好像也穿过白雾飞到明晃晃的太阳里。柚木和所有人一起看着太阳落下去,尽管这片海自己已经端详过无数次。他从不冷漠,也常常加入聊天之中。他想,这样并不坏。

一次,上课的教授忽然有了急事,全班人都要留下,没时间外出吃午餐。班长为所有人点了快餐,大家火急火燎地吃完东西又赶紧把注意力放到投影板上。柚木收拾完手中的快餐盒,同桌帮他和周围人的袋子一起放到一旁。“我还以为你太讲究会不吃这些东西。”他说。

他答道:“我也过所有人都过的生活。”

有时候同组的男生会带上女朋友,柚木习以为常。好几人几次旁敲侧击试探他心里的玫瑰是否盛开。然后就会把目光放到周围其他女生身上,“她们为你开的花儿可相当馥郁芬芳呢。”

柚木说并没有,“这无需刻意寻找。就像地球公转,春天自然会到来。”

所以男生都猜他不会在学校初夏举行的舞会上提前找好舞伴。他也的确这么做了。那晚柚木盛装出席,甚至带上了收藏许久的胸针。为一种仪式感,兴许也是预见了未来都难以再踏入这个地方。

大厅反射过来的灯光仿佛夺目的钻石带着无数道彩虹光线,在他的领子和胸前闪动。于是终于有女生大胆向前邀他共入舞池,柚木笑着微微倾身将她的指尖搭入自己掌中。他见过她,所幸记得住她的名字,柚木理所应当地与她四目相对,原来女生有着和他一样漂亮的眼睛。他们融入人群中,她的礼裙随着舞步缓缓摆动,她跳得很好,好极了。

这晚回去的时候天色已太晚,可柚木依旧绕了远路。天开始热了,于是就连黑夜天空都些许泛白。他路过小公园,路灯太陈旧只有昏暗的一点点光打在树叶上。白天天晴,夜里的天空就格外清澈,在这小小的一方空间里柚木梓马仰头看见了星星,微弱却也明亮。他数自己能看见多少颗,1、2、3、4、……19、20……

他突然想起某人给他发的邮件,这才反应过来快到自己生日。

一架航班闪着红绿光从这颗星星划到那颗上。原来二十岁已经过去了。

 

暑假前一周,一个美国同学跑到柚木公寓里向他寻求一些帮助。大家都晓得柚木虽然常常摇头,但面对求助,他一般都会点点头。柚木知道自己并非乐于助人,只是出于人际关系的大体量考虑,况且这些事不算麻烦。

同学提议外出就餐,他请客,柚木笑着说不用,刚好多买了些食材,不碍事。他们聊了一会儿天,关于课业和专业比赛的一些琐事。他看起来很高兴,脱口而出自己的母语,柚木也将就着顺势说起英语。

“你的口语优秀得很,肯定要去留学吧?”

“现在还不清楚,应该会的。”

“我会回美利坚一直读到博士,到时候柚木可以来当我的学生——”

美国人笑了起来,柚木跟着他一起笑出声。他的声音洪亮,像海浪拍打礁石,柚木想起了自己的小学时光,也从他身上看到中学时期的朋友。

临走时,他哼着不着调的曲子。柚木在一旁忽然笑了,同学有点儿不好意思,说这是在车载广播上听到的。“拉……拉威尔?好像是这个名字,我哼得不好。”

柚木耳朵里晃出几通熟悉的声音和旋律,刚想开口说是,又立马咽回去,“不,我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假期高兴。”

天气好时,柚木回本家住了几天。母亲早已过半百,眼睛里已有疲惫,她生性温柔话不多,有时柚木就陪她在走廊或者院子里待上一个下午,她膝下晃动的树影延伸到每块灰石和每块木头的尽头。姐姐有了孩子,偶尔也会回来,柚木就自动提拔成为一名舅舅,小孩追着蜻蜓满院子跑时,他看见所有人都笑了。在他到公司实习之前,祖母已闲下来,身体尚且康健,柚木就同其他兄妹一起陪祖母登上了富士山。

首日他们住在半山腰,凌晨又继续出发。迎着星星点点的佛晓,在风里登上观景台。祖母站在风口,一直等太阳升起来。他们赶上好时节,雾间泛起的波纹朦朦胧胧,赤红的太阳比任何时候都要近,可柚木觉得自己离它比任何时候都遥远。祖母说,上一回在看到富士的朝阳是十几年前,那时她一个人来,觉得朝阳刺眼,还为此流了几滴眼泪。如今却觉得这红色是温柔的。

柚木不语,虽然正值暑季,山上仍然寒冷,于是他为她裹好围巾。十几年前柚木还在念小学,他想,在祖母看来那场名为泡沫经济的战争应当同眼前的朝日一样是红色的。

祖母取下围巾递给他,说:“我不冷。”

于是柚木在往后就梦到了雾里的日出,天是蓝色的,有如浸在海里头。他想,他也许会永远记得冷冷的富士山上的日出。

 

 

为档案的事或者干脆只是为了想念,他回过几次星奏。一切照常,音乐科的学生背着或者提着乐器在课后急切寻找合适的练习位置。往年教过他的老师见到他时都会和他聊上几句,有人想请他和几位学生聊一聊,柚木摆摆手说应该有比他更适合的人来做向导。他也遇见金泽,一只花色的猫正趴在他的脚上晒太阳。他的领口上还沾着烟味。曾经的老师递给柚木一个柿饼,让他同自己一块儿坐到长椅上,问:“大学和高中有区别吗?”

柚木咬了一口,软软的又粘牙,他觉得太甜了。“我想,柿子应该是脆的,能听见咔嚓的声音,就代表咬下来的的一块已经分离了。”金泽没有说话,柚木觉得自己答非所问,所以又添上一句:“应该有吧……老师您也清楚,有的。”

他仍能看见莉莉或者别的小精灵,绕着建筑飞来飞去。但再也不多做理睬,也不再招呼。一日他走出星奏时隐约听见清脆的钟声,就和几年前一模一样。

学院要举行晚会,正四处征集节目,几个前辈临时组成了乐队想在毕业前在舞台上挥洒一把汗水,私下打听到柚木经验丰富,便跑来找到他。那时他正在图书馆看欧洲小国无人问津的历史。

“就算我有经验,那也是古典乐啊。”柚木感到为难,一面也反思自己是否好人做过了头,因为学校还有很多乐队,更适合求取经验。前辈央求再三,说就在下周,不会占用太多练习时间。柚木眼前恍惚出现几个模糊的人影,于是说好。

这并非出于压力和人际道德,生活中总归要拿出点时间回味过去。电子琴的琴键比钢琴轻多了,演出那天音响出了点儿故障,最终效果并不是很好。可柚木觉得这并不糟糕,兴许也算得上不错。

 

 

大学的后半段,周末柚木会在一位住在郊区的英国老教授那里上一次课。有时他感觉生活忽然又忙碌起来,身上甚至好像披上了油墨和木头的味道。于是他在周末独自一人驱车去伊豆泡了温泉,在此之前还趁着非旅游时节乘电车去了镰仓,穿过长长的海岸线和枫树林。旅馆三面环山,仿佛自己被树和石头包围其中。他泡在热泉里,树叶越过雾蒙蒙的水汽落下来,落到他的肩上。他忽然想起刚进大学的时候班上将将分好组,所有人一起聚餐。其中有人知晓柚木长笛演奏水平很高就问他为什么不走音乐专业。

他说:“早就做好了选择,也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当中有好事者靠过来问他是否会想象自己成为一名长笛演奏家的样子。柚木笑了笑,抬起头直勾勾看他的眼睛,“我早就过了纠结未来方向的年纪了。”

没有人再提这个话题。只因他们都一样聪明。

当一个人完全放空自己时,什么都会忘记,却也什么都能回忆。柚木想起海港,夜里同此刻的寂静无声别无二致。他起身去收拾东西,好回到原来的生活。

十二月,结课作业催得紧,完成的那天柚木到热饮店买了杯果汁,绕了远路从学校走回公寓。天黑得很快,暗下来时路灯尚未亮起,他一口气喝完果汁,寒风趁虚而入在他牙齿上打转,身体却暖烘烘的。这时候天空出现白点,慢悠悠地下起雪来,到了时间点路灯忽地亮了。柚木抬头,天气不好,天空灰蒙蒙,可是却像极了某个夏天里布满星星的夜空,他呼出一口气,水雾凝结在他面前很快又消失不见。开始变冷了,他加快步伐赶回去。

这天同学洗了照片送给他。这是完成某次课题时偶然照下的合照。柚木谈不上特别喜欢,却也不会将它完全尘封在柜子里。从前还剩下不少相框,柚木把它撞装到其中一个里。于是书架上立上了五张照片。

 

 

还穿着星奏校服时,天羽采访了每一个人。她问他们未来作何打算。柚木的答案与其他人不同,从头至尾未曾提到音乐。

他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想珍惜身边的一切,就这样生活下去。”

 

F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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