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乔木

为了讲述

一场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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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燃烧


他们第一次接吻是在明亮的黄昏。

其他学生都在一片清新的植物香气中悄悄退去,教室顿时空旷。日野香穗子手里是一支瘦削的红叶,她惴惴不安地将其插在兰草旁。

“又多了一分静宜,要不要再试试?日野同学。”柚木拉下了教室前面几扇窗户的窗帘,光透过缝隙打在日野未完成的作品上。

柚木坐在她身边,她欲将调整兰草的方向却被他握住了悬在空中的手。他栖身与她四目相对。日野望着他,不仅是嘴角他连眼睛里都装满了笑意。他的声音清和,与拂过花叶的微风声交织在一起,“已经没人了……如果不愿意你大可立刻拒绝我。香穗子。”

特别是大学的时候,日野遇到了不少向她示好的男生,可只要他们靠近一分她便后退三分。她一直以为她是充满勇气的女战士,辨得清虚情与真心。可战车在这一刻抛了锚。当这个花道课讲师呼唤她的名字,从他的手掌和呼吸中感知他的体温时,日野就明白自己已经丢盔卸甲。

她握紧柚木的手。透亮的眼睛毫不畏惧盯上他的。不退却让她甚至不清楚“轻浮”该贴在谁的身上。

于是吻落在她的脸颊和嘴唇上。柚木梓马得寸进尺,直起身将她摁倒在地。她从他藏青的和服上闻到了红叶的青涩混合蔷薇的香甜,她原以为自己隐蔽的倾慕能持续到这期课程结束然后消散在回忆中,却不想此时这些微弱的情愫变成朵朵泡沫从她的眼睛里、呼吸中飘散出来变成空气中的一份子。

“柚木老师……?”日野脸颊通红。她才意识到在偌大的教室里,她的声音那么小,微不足道得让人以为是幻觉。柚木轻轻俯身吻她,日野却主动搭上他的肩膀,主动张开嘴唇迎接。在他近距离的凝视里,她感到呼吸纠缠,连舌尖都染上花香。

“这是圣洁的教室。我要适可而止呢,日野同学。”柚木放开了她,在她起身时为她把落在两鬓的碎发别到耳后。动作轻柔就和平常的柚木梓马一模一样。

日野香穗子自认不了解他,除了这间青灰色的教室她没在其他地方见过这位讲师,没见过他身着便服的样子。她只觉得他对自己的微笑和对其他任何喜欢他的人都一样。她给自己的评语是率真,于是在他柔情似水的眼光里,她低着头小声地问:“老师……对自己的倾慕者向来如此吗?”

柚木笑着给了她自信,“虽然不知道以后会如何,但你是第一个。香穗子。我想我的爱慕和喜欢,你已经收到了。”

他转身为红叶调转方向,分叉的枝桠贴近了兰草。“这样,在这些静谧里就多了一些活泼……就像我近来这些课堂中多了你。”

 

 

柚木梓马的花道课开设在周六的傍晚,每次两个小时。可以早来却尽量不要晚退,留给老师休息时间不要打搅他。这是所有人默识的一点。日野香穗子原以为那天之后她就能成为跨越规则的一人。

可没能如她所愿,两个星期以来自己和他之间没有任何进展。她清晰记得那天傍晚他露出的狡黠和此刻指导自己作品时的微笑大相径庭。他对邻座的大学生如此对所有人都如此。于是她幻想每一个无意留下的女性都会变成他的猎物。

“日野同学,”柚木轻轻靠了过来,“主枝的长度测量失误了哦。”然后他的嘴唇靠近她的耳朵,声音变得微弱:“你在想什么?”

日野当即挺直了背,就像一个受到训诫的中学生。在她开口求助之前柚木坐到她面前调整面前的花枝,“日野同学下课之后稍微留下来吧……”接着他把音量提高了:“动用剪刀之前,请好好欣赏花材的曲线找到最优美的姿态。澳洲郁金香体态活泼,不能与之前所用的红叶混为一谈。”

她点点头,低下头时眼光向上——柚木正望着自己。

又只剩他们。日野假意盯着经过讲师挽救才算满意的作品,实则在等他说话。窗外不如上一次明亮。他坐在窗旁,手里拿着一支黄金球,面前的作品即将完成。

“老师?”她小心发话却没有回应。于是她走到他跟前,“柚木老师,您要是再将我置若空气我就先告辞了。”

她转身向前迈步,却被他拉住。她以为被包裹住的会是手腕,没想到却是手背,拇指贴着她的手心,痒痒的。她一回头就是一张少有的笑脸。

日野香穗子突然明白,柚木梓马是“欲擒故纵”的职业玩家。这不过是他惯用伎俩中的一环。

“这两周太忙,什么也没表示我感到很抱歉。明天晚上有时间吗?”

他的邀约直截了当,日野还未反应。

“想约你去听一场音乐会。”

于是她早早来到目的地。当她瞧见所有人都身着正装,自己却是轻薄的短衫,她开始懊恼甚至开始思考是否还有剩余时间去换上衬衫。柚木的身影从远处开始逐渐变得清晰,她便知道自己的计划落了汤。

日野香穗子第一次见到他西装革履的样子。酒红色领带上的花纹像极了他常穿的羽织上织绣的波涛。这显得他肩更宽,背更直。她看呆了。

柚木梓马在她的注视下递给她门票,笑着说:“最好的位置已经售罄……日野,你眼睛都看直了。”

她接过去,“我开始有点害怕和您并排走,柚木老师。”她从腰间的包里取出钱包,按着票面的价格抽出两张纸钞递给他:“还好出门带足了现金……可是我一点都不懂音乐,尤其是古典乐。”然后转身走向检票口。

愣了一阵柚木才把目光从纸钞上移开,他快步跟上前:“音乐是流动的雕塑。听懂的概念太宽泛,只要你感受到快乐,作曲家、演奏者还有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不论东方还是西方,艺术往往相通。这对你以后对花道的理解有帮助。”

“老师是想让我感到快乐吗?谢谢。”日野侧过头对他笑了。

他靠近了,环住了她的肩。声音低低的,“‘老师’难免让人误会,换个称呼吧。”

日野由着他的动作。“柚木先生?”

他应允,可她似乎还听到了他说:“再亲昵一点也可以。”她不知道那是不是幻觉,但她清楚时间会验证。

离开剧场时已经是星空点点的夜晚。气温下降,她不由得哆嗦。所以意料之中地,见到了他为自己披衣的场景。她望着分叉的十字路口考虑该搭什么交通工具。“你家离这儿有多远?”他问。

“如果是走路的话可能……一个钟头吧?”

他上前做出“请带路”的手势,见她停在原地,说:“你是不愿意步行,还是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听到后半句她忙跟上去。

“如何?”他问。

日野撅着嘴想了一阵子,“有几首我听过……总之是场美好的演奏会。柚木先生很懂音乐吗?”

“说不上很懂,但我高中也学了三年。比起你来应该勉强算专业。有什么想知道的欢迎来问。”他的笑容在路灯的映衬下更加耀眼,日野在这含情脉脉的目光中躲闪着眼神。

零零散散的聊天里日野惊奇地发觉他就是这个流派的传人之一,当她天真的以为他只和花道和艺术打交道时,柚木却告诉她周末来授课只不过是闲情逸致的消遣,他手下是一家上市公司。“要是每周只上那么几个小时的课我可赚不了几个钱呢。”他的打趣让她莫名打颤——她竟然看上了一个上流社会的人物。

插花时的惴惴不安突然涌上来。不过她想,满是笑意看着自己的柚木梓马应该已经洞悉了自己幼稚的想法。

这一路没有想象中的漫长,到达楼下时她把外套还给他。就在柚木接过的瞬间,日野往前踏了一步,踮起脚尖拉下他的领带迫使他俯身靠近自己。

在他惊诧的目光里,她送上了自己的热吻。

 

 

日野香穗子以为柚木梓马穿上日常西装的样子已经足够让人着迷。可当他打着领结套上一身燕尾,她便觉得世上的光芒都在退却。

柚木讲师空缺的一个周末,日野随他去到了远方的一场宴会。她提上轻便的行李跨进了他的车。

她很少参加过这种活动,上一次还是大学毕业的晚会。她攥紧了他的袖子。即使她明白二十六岁的自己本应冷静沉着,本应像他一样。柚木探寻她的手,如鼓励般轻轻握住。他在告诉她:放轻松。

好在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运用在职场上的技巧,她还是能应付这一切。

柚木说这是他的邀请,所以一切费用她无需操心。日野就自然而然心安理得住进了陌生的顶层套房。他为她提行李和她上楼。关上门的一瞬间,柚木打开了最微弱的一盏灯。

“日野小姐,毫无防备地和并不熟悉的兴趣班老师处在同一辆车里、同一个房间里。你的行为十分莽撞。”他一面评价,一面脱下燕尾外套挂在衣架上。

她走上前双手搭着他的肩:“这种时候您要自称老师吗?”

清澈的眼睛吸引着柚木,他低头轻笑。“我要教给你的东西也许还有很多。”

日野一直以为自己是典型的日本女人,内敛而保守,有时怯懦而缺乏勇气。可她从没想过一旦自己真切的感情无法藏住,她就会变得主动变得毫不掩饰。从她第一次上花道课以来,柚木梓马的身影就一直没有逃离她的目光边界,她心甘情愿称自己为肤浅和草率。

“这几次……算是约会吗?”她侧过头小声问。

“只要你愿意,我的花道课也算和你的约会。”柚木准备握她的手,她却赌气似的抽身了。从包里拿出换洗衣物,她走进浴室。

是不是发展得太快了?她不禁问自己。但既然自己真心喜欢,慢下来拒绝又意义何在?她明白过来,大学时期自己并非没有激情,只是全部堆积到了现在。灌满水的气球只要一针就会粉身碎骨。

脖子上还挂着水珠,她有点紧张地踏出浴室。柚木已经洗了澡换好衣服,优雅的墨绿沙发与他出奇相配。他正盯着笔记本,日野觉得他此刻和花道扯不上半分关系。

或许他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所以她从包里拿出了自己的文件坐在沙发上静悄悄看起来。这本是下周的任务,她想提前完成了。

没人说话,只有窗帘飘动和敲击键盘的声音。她忽然觉得自己太认真都快忘了此时的处境。好在柚木停下手中的工作合上了笔记本。“这安静得不像你。”他说。

日野在看完这一页最后一行字打上标记之后重新整理了文件顺序收回包里,“柚木先生对我又了解多少呢?”他移过来坐到她身边。

太安静了。她在心里默念。

“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了解彼此……”他靠过来,日野觉得她甚至能靠皮肤感知他的呼吸。她扬起头,正如他看着自己一样看着他。她终于在镇定自若时看清了那双漂亮的眼睛。

“我还有一个问题,日野同学。”在她示意请继续后,柚木接着说:“如果我一个月前的那天没有主动,那你会如何处理你的感情?”

她耸了耸肩膀,“烂在心里。有众多追求者的花道老师,还是一个身价不菲的社长,如何与一个职员产生联系?如果我真的要表露,大概会被理所应当地拒绝然后成为花道课上的一个笑话……”

柚木笑了笑,俯身环住她的肩膀,然后寻找她的嘴唇然后吻上去,在亲吻里他伸手想解开她睡袍的腰带。“我很中意你,你也不是在高攀我。”

“您又相中了我哪一点呢?”她任凭他吻她的下颔和颈。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很吵。

“不告诉你。”柚木抬头,见她面露愠色就承认到,“好吧……率真、热情。尤其是望着花材的时候表现出来的可爱表情。”

在他抱起自己之前,日野抵着他的胸口,“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答案,柚木先生在敷衍我。”下一秒她躺在了她的怀里,她抓住了他的衣襟。一瞬间她觉得此刻不切实际连感受到他脖子温度的手臂都像处在幻觉里。

“柚木梓马在表露心意时从不是儿戏。”他把她抱到床上,床头灯的亮度是最暗。手指点着她的脸颊,接着向下抚摸她的脖子和胸口。“你这……是第一次吗?”

“不,第一次是高中毕业和男友,那时候实在太紧张,以至于除了痛什么也没记住。”

柚木解开自己的腰带脱下睡袍,当两人彼此赤裸时他在她耳边悄悄说:“你现在就不紧张吗?”没想到日野却伸手抱住了他的背,她的手掌炽热,“在你身边我得到了一种坦然。”

作为让人心情愉悦的回应,他贴在她身上吻她。很快,欲望像倾泻的山洪冲毁堤坝,令人神志不清。

日野彻彻底底接受了他的到来。在精神游弋之时,她抱着他呼唤他的名字。那让柚木为之一惊。他们变成两只从身体和呼吸到灵魂都交缠在一起的野兽,在他的亲吻和她细微的娇嗔喘息里一起堕入欢愉。

他去洗澡,日野看着他肩上的红色抓痕这才涨红脸躲进被子里。

柚木方才说:“下周的课会用到白玫瑰和散尾葵叶。”她一时间无法理解却觉得意有所指。

 

 

他们之间迅速发酵升温。每周课下她会在街口等他,尽管柚木说这没必要但她始终是不想成为众矢之的。“有意遮掩躲躲藏藏才叫人起疑心。”他这样说。

日野当然明白柚木只是嘴上坦诚。课上他们依旧保持着良好的师生关系,她的“柚木老师”和其他人叫的一样亲切。课下又变成最典型的都市男女。有时周日也在港口、海边或者明媚的公园里约会。

问起彼此年龄的时候,柚木说:“过了六月我就二十八岁了。”她惊呼原来他只比自己大一岁。回家之后她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向自己拐弯抹角地讨生日礼物。

她一边看电视一边思考送点什么。电视正上演一部家庭剧,于是她想起了上次宴会之后她躺在他怀里时的对话。她问:“你是不是有过很多女朋友,好比……做一次要三个人,之类的。”柚木愣了一会儿说她真是喝多了。她又问他是不是有未婚妻,甚至已经结婚了。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会抛下我的妻子、我的家庭来和你幽会?”他咂舌。

“我还以为所有社长都这样……看起来我猜错了?”

“你以为你只是个无足轻重的情人?日野香穗子小姐,不要贬低我,也请你不要贬低你自己。”那时候柚木抱紧了她,她仿佛能听见砰砰心跳。

事后日野才发觉那时候她实在是口无遮拦,问题露骨又让人难以启齿。她不止一次为此把脸埋在手臂里。但她也清楚,几个问题只不过是为了确认在他心里自己到底是什么位置。这天生的不安感。

她关掉电视为自己剥开一个橘子。柚木也来过这儿,但几次都规规矩矩,和她一起吃饭看电视聊聊天,从不过夜。她欣赏这一点,不需要彼此的毫无保留,而距离总是会带美好的期待。

她在城郊的甜点屋里买下一块提拉米苏,在他生日的那个周末课下送给了他。“几乎花了我一整天的时间呢。”她说。

柚木看看盒子再看看她,“我看,是你自己想吃吧。”

“有什么不好,生日的快乐要一起分享。”他在她的笑容中用食指轻轻点了她的嘴唇。

他们在一家旧式的餐馆度过了傍晚。白桦木的墙体,挂着伍尔芙的画像,往里能看见乔伊斯和普鲁斯特。日野穿过餐厅唯一认得的只有村上春树。都是黑白色加一点滤镜,画上有细纹,是刻意做的旧。柚木似乎偏爱这家餐厅,带着她来了好几次。

她说自己快要跟不上他的步伐。于是柚木在用餐期间将墙上作家的故事和作品娓娓道来,她听得沉醉,并默默计划明天去书店逛一逛。她愈加发现他身上沾满魔力。所以当他疑惑地对上她的目光时,日野笑着说:“不愧是柚木老师。”

日野在前台结了账,“我请客。”她一面说一面挽上他的手臂。

后来她随着柚木在一个充满绿植的房间里度过了一夜,在清新的叶香里她抱着柚木贴在他的耳边说:“生日快乐。”

 

 

“想来看我的猫咪吗?”柚木在电话里说。

她之前和他在一家咖啡馆享受午后的时候,从墙角走出一只慵懒的短毛猫,趴在日野旁边并允许她的抚摸。她便说起在中学的时候家里也养过一只,不过很快就送到了老家。那时她显得很失落,但柚木的话让她顿时有了精神——“我也有一只。”于是她就说:“那柚木先生的家我是非去不可了”。

日野也不知道自己在抗拒什么,每次他暗示可以去他家里时她就摇摇头。也许她只是在害怕一个自己全然陌生却又是他人私密空间的环境。

那是个傍晚,她拿上轻便的提包应允了他的邀约。

和她想象中的差别不大,他的屋子是冷色调的,干净整洁。她在客厅的一角发现一台留声机,一架钢琴上还有一个乐器盒。她好奇地看了看整齐摆放的专辑和黑胶才知道柚木梓马也许根本不是什么普通业余音乐爱好者,他分明是专业的。

“柚木先生的家好大啊,我家就和这客厅差不多吧……平时都是自己打扫卫生吗?”

他到厨房为她沏茶,“会定时请钟点工。”

“那吃饭呢?”

“多数时候在外面吃……时间足够就自己做。”

见她在四处张望,柚木就问她在找什么。她说:“柚木家的猫咪呢?”

柚木无奈指向玄关的缝隙,“她躲在那儿呢。”日野轻快地跃过来,“哪里?”却被拥到一个温暖的怀里,她的整个背和肩膀都被环住,力道很大感受不到一丝松懈。她好像回到了几个月前他在教室吻她的那一天,仿佛能从他身上闻到什么香气,不过那也许来自热腾腾的茶水。

“在我怀里。”柚木的声音轻飘飘的,在撩拨她。

日野对于猫咪的兴奋感一下就冷却了,她恨自己太天真。她早该料到柚木梓马语言的真伪,一个为自己做饭都难得的男人怎么会有心情去养一只黏人的猫?柚木见她静默在怀里看着他的眼睛,就问:“生气了?”

于是她眨眨眼睛也抱住了他,她仰头:“你的猫咪在索吻。”想得到他的吻不难,眉角和脸颊相继得到之后他吻上她的唇,像洪水也像甘霖。

在她想环过他的脖颈、他的嘴唇想靠近她的耳朵时,日野推开了他。柚木由着她去。

“想为柚木先生做早餐……你不会赶我走吧?”她走到厨房门口,厨具全部收整齐到了柜子里,台面上空荡荡的。

热茶的清香飘满客厅,柚木端起茶杯。他眉眼弯弯,笑得灿烂。“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想和我上演小夫妻的戏码了。日野小姐……你是有意向嫁给我吗?”

他以为日野会难为情地别开脸,可她却关上厨房的灯走过来坐到他旁边。她的眼睛闪烁语气平稳,“柚木先生,当我奢望一个男人的爱时,你不可以认为我是在企求一段婚姻关系。”

柚木皱了眉把茶杯递给她,“这句话少说为妙。听到的男人很容易因此辜负你。”

“你也是其中之一吗?还是说你也愿意我对其他人也讲这句话呢。”她抿了一口,“好好喝,这里面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给你添了一点蜂蜜,喝起来没那么涩口。”他对开始的问题保持了沉默。

日野耸耸肩笑起来,拿起面前茶几上厚厚的两本册子。“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一定会伤心得掉眼泪……”这是两本充满了他手稿的花道课讲义,他的字意料之中地非常漂亮,流畅、笔锋分明。在一些作品的图片下还标注的有优缺点以及个人观感,空白页上也用铅笔画出基本作品型的简易三视图。角度、比例、适用花材都事无巨细地标注出来。

柚木梓马变得更加闪耀。他像一株茂盛的参天古木每片叶子都在闪闪发亮,相比之下自己却像一棵刚刚栽在道路旁的新树,只有主枝冒出几片绿油油的芽。“我还以为老师都是即兴发挥,原来私下也要做足功课。”

“我自己上手当然没什么问题,但多少算个老师。虽然只是小小的副业,讲义和备课也毫无疑问是必须的。学生的天分自然对我授课也有很大影响。”

“那我的天分如何?柚木老师。”她兴奋得合上册子侧过身问他。

柚木也放下了茶杯,抚摸她的额发,他的眼神温润。他说:“如果你资质平庸,我便不会把精力放到你身上。这么说吧,如果你学音乐也有这份特殊,说不定是一颗闪闪发亮的乐坛新星。”

回应他的触摸,日野偏着头把脸颊陷于他的手掌,她自知难以从这引力中匆匆逃离。“谢谢老师夸奖!我还会上你下一期花道课的。”

“日野……”他的声音变得低沉,他靠得更紧了,就快要与他的呼吸交织。似乎又要开始独属于他们的夜晚。但是他没有完完全全压过来:“你一点都不想有那种亲密无间的关系?”

顺着他的动作,日野也放软了声音,眼神望向别处。“我不清楚。也许只是时间和火候没到。我知道,婚姻讲究平淡需要安稳。可……”她将目光放回他的眼睛,她向前倾,鼻尖就快抵住他的。“和你在一起,我却随时都在燃烧。”

柚木看着她,他从她的瞳仁里看见火焰的模糊影子。他的嘴唇压上来,日野感到他的长发扫过自己的脸颊,她迎接他。

和之前的吻不一样,燥热逼迫她脱下外套,他的手指碰到她背脊时,她打颤。于是日野环着他的颈全然放松后倾倒在沙发上。

她想起了自己早已溃败的战场。她告诫过自己不要再向前迈进,可一旦她迈出步子不再骑上战马,就已经偏离放弃了自己的立足点。进入他的领地,就要冒着一去不返的危险。

同客厅一致,柚木的床也是冷色的。她在那里迷失,听到自己名字时,日野就要在他的喘息和拥抱中融化消逝。

只剩下时钟在走步,她突然直起身支撑在他之上,“再下周我有连休,我想和你一起旅行。”盯着她好一会儿柚木才拿过床头柜上的手机点开日程表,日野紧挨着躺在他身旁,伸手指向那几个日期。“有空吗?”

柚木笑着说:“为你开放。”

她也笑了,在躲进他怀里前捧住他的脸,吻就落在他的唇角。

 

 

把行李放到后排,她看见柚木带上的厚厚一沓文件和笔记本。

“伊豆的景色会很美吗?离得不远但我还没去过。”她跨上了副驾驶。系好安全带,放下车窗。连空气都是甜的。

柚木启动车子,“去早了。十一月份看到的漫山红叶才是最美的。”

她叹气表示很可惜,接着从包里拿出钱包,“这次的食宿是柚木先生定的,多少钱?”

“这点钱对我来说——”他话音未落,日野就再次接上:“请问多少钱?”

趁着路段上没车,柚木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她回避了那双眼睛,做回了学生的模样却又像个孩子。他佯装从嘴里小声念出几个数字,加起来的总和告知她。实际上那只是全部费用的一部分。

日野依照他的说法抽出相应的一半面额纸钞放进面前的工具箱中,“柚木先生不要少算哦,离柜概不负责。”

“万一我多说了呢?”

“那我只好认栽咯。”柚木用余光看着她。今天的阳光明媚,给她的笑容又添上几分光彩。

他们出发的很早,所以到的也很早。山里的大雾还未褪去,接连不断的鸟鸣回旋在山涧。老板夫妇笑脸盈盈地为柚木提上笨重的行李。

日野在引导下来到定下的房间。宽敞明亮,朴素又整洁,打开房门就能看见丰茂的山峦。翠绿悄悄染上了橙色,偶尔有几处已经染成大红。她一边看着柚木打开提包一边调侃道:“社长的工作未免也太多了。”

整理好行李和衣襟,她已经站到走廊。他把头发束成马尾,日野偷偷想什么时候他睡着了悄悄给他编一个或两个辫子。

“我想送你一个礼物。”柚木说。接着从箱子里拿出一个方形首饰盒。他走过来,她却一下子警惕了。

那是一条手链,阳光把镶嵌在其中的红色宝石照射出柔美的光泽,细碎晶石也同样熠熠生辉。但日野向后退了一步甚至把双手背在身后。

柚木向前迈进,“我可以认为你在欲拒还迎吗?”

她摇摇头,“我和你在一起并不是为了——”他当即打断:“我知道。”

觉得自己有点强硬,柚木便把语气变得柔和了,他说:“你是一只自由的鸟,我自然不可能靠一条手链拴住你……”她还是站在原地。他继续说:“我也不是希望你要一直戴着它,让你看到它就想起我。我只是希望能给你留下一些我在你身边的痕迹,至少我看到会非常高兴……一向高傲的柚木梓马压低了姿态,日野小姐连这点面子也不肯给吗?”

她抬头又移开目光,双手慢慢从身后放回来,柚木牵起她的左手为她戴上。“果然很合适。无需担心,这不是什么贵重的礼物。”日野抱住他,她其实也并不想让自己那份莫名其妙的倔强伤到彼此。

她打趣:“我懂了,柚木先生是嫌我送的礼物不能带在身旁。”

不是法定假日,这间温泉旅馆里几乎就只有他们。柚木在房间里处理自己的事,日野就到处走到处晃。她走到林间,阶梯下的一株茂盛的红叶灌木让她想起了春天的那个傍晚。同事在那之后说她似乎精神充沛,柚木也和她说:“我的助理说我最近心情很好,我觉得大部分原因在于你。”她举起左手对准太阳,红色宝石的光芒与这山间的些许鲜红相得益彰。

她和老板娘聊了很久天,她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跨出自己的城市认识不同的人。如果柚木不曾出现在她的生活里,这时她也许还是对着几张熟悉的面孔去到熟悉的地方唱唱歌也许还会喝得伶仃。

泡在温泉里日野觉得全身都开始酥软。柚木隔着一层高大竹板与她一起浸在水中。水雾氤氲,落叶让水面泛起涟漪。她此刻忘记了工作也忘记了花道课甚至忘掉了和柚木在一起的每一瞬间,她变成万千红叶中的一片随着带有寒意的秋风落到一辆疾驰的火车旁。

“香穗子?”他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中来。“我还以为你晕过去了。”

“柚木先生不喜欢安安静静的吗?”

“我是在担心平时就吵吵闹闹的你。”

“有劳老师费心了。三月份某个下班的晚上……”日野对着暗沉沉的远景兀自地说了起来。柚木不打断她,他从来都是合格的聆听者。“那个晚上我突然感到非常累,连回家的力气都没有。我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于是还想体会那种单纯的快乐,偶然听同事说起过她家附近有花道课,老师也长得很好看……就抱着放松心情的态度来上课了。”

隔壁传来水声,他把松下来的头发重新扎好。“你对这个老师还满意吗?”

“当然,他教会了我很多。”她轻松地说。“可是,一切发生的太顺利了……刚刚好的距离,刚刚好的时间,刚刚好的感情……我们甚至连一次吵架都没有。容易得到的也容易失去,所以我有时候会很害怕……”

柚木也静默了,他听见她的叹息。那一瞬间他也忽然明白了日野在平日从不叫他名字的原因。半晌过后他才问:“你后悔吗?”。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后悔。”

“那就好。”然后柚木起身走出了温泉,日野也紧随其后。

旅馆的温泉浴衣是藏青色的,他穿上的时候总让日野以为自己还在花道课上。他们在周边的小径上散步,她说,完治和莉香也在这样的路上散步,他们还在雪中唱起歌,在拥抱中翩翩起舞。柚木没有应答她,让她以为是他没有看过那部经典爱情剧的缘故。他只说道:“我们冬天还可以再来。”

第二天日野起的非常早,连柚木都还在完全沉睡。前一天晚上他们只是坐在廊上聊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柚木还给她讲了一些他学生时期的趣闻和几个生僻的童话故事,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做。

她只是想把第一次旅行的清晨——还挂着露珠的红叶、灰喜鹊和布谷鸟的清脆叫声完完整整装进心里。

 

 

工作日他们几乎不会见面,连通话都鲜有。

所以当日野香穗子把“我生病了”这几个字发出的瞬间她就开始后悔。她原本还在考虑要不要直接打电话或者再发一条“你能来吗”,现在却连陈述事实都不愿意,甚至还想说再说点什么让柚木以为她在开玩笑。她抱着一杯热水蜷在沙发上,她就要把自己埋在被子里。

柚木没有回应她。没有回复消息,也没有来电。社长的工作素来不轻松,他这时候很有可能还泡在办公室里或者还在酒桌之上,再或者他正远行出差。她的消息会在他的繁忙中淹没。

日野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照片,两人穿着浴衣站在火红的院子前。他说想留下点什么时,她有了这个提议。很庆幸照相师没有让她看起来难以入目,柚木的微笑也与平时无异。她不喜欢照相,柚木也一样,所以这张合照就显得如此弥足珍贵。其实还有一张,是上一期花道课结课时的大合照,可他离她太远如同陌人。

她准备想放点什么音乐来缓解病症——她在之前就购入了一台音响在他的指教下日野还自己挑选了几张CD。这时候门铃响了。

是惊喜却仿佛早有预感。她深呼吸一口气打开了门。

柚木的表情很复杂,看起来很担心更多的却是愠怒,让她无法把注意力放到他怀里的鲜花和手中的甜点上。日野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代替了谢谢。

她预备去泡点茶,这寒冷的冬天总让人没精神。柚木当即制止,“去躺着。”他的命令不容置喙于是她乖乖坐到床上,他也脱下外套陪着她坐在床边。

床头灯调到最暗,她靠到他怀里。她的头贴在他的颈窝,瞬间悉知代表他此刻实实在在存在的清晰明了的震颤。柚木轻轻环着她抚摸她的背。

“你在抖。”他说。

“出差时感冒了,又陪着笑脸坐了一天车……难受得厉害。”她呼出长长一口气,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衣服。“梓马……”

柚木拍拍她的肩膀回应她难得的呼唤,然后示意她倒下,他把被子牵上来盖住她的肩膀和手臂。日野的声音不稳定,“明天可以多打几通电话叫醒我吗?”

她仍抓住他的衣服,于是他也陪她躺下,灯光昏暗谁也看不清彼此。“可以不去吗?”

“不可以……明天是例行董事会议,部长让我列会记录。我绝不能错过这次机会……”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柚木不再说话只是稍稍拥着她。日野在抽气在打颤,他便隔着被子拍拍她的肩膀。好长一段时间以后他才感知到她呼吸变得平稳,才变成往夜里她睡着的模样。

柚木悄悄起身,轻手轻脚关上灯,离开床岸。借着窗外的微光他看到了摆在桌面的照片。

日野起床时没有等来他的电话,连她自己的闹钟都还没响。她听见了清晨独有的鸟鸣和城市未苏醒的朦胧叹息。当她正准备给他发消息说自己已经起床不用再麻烦他,就看见了躺在沙发上盖着外套的柚木梓马。

昨夜里买来的花束已经整理到花瓶里以很好的姿态迎来新的早晨,并摆在了床头,独特的花枝散发独有的香气。她好像在他床上闻到过类似的味道,他说过那是他惯用的香水,浓度很低留香时间很短,却是助他睡眠的帮手。

“你醒了?这才几点。”柚木睁眼时她还坐在床上,他打开手机看向虚拟时钟。“七点都没到,你再睡一会儿。我开车送你过去。”

她摇摇头,“不了,我好多了。完全有精力跑在上班路上,也许还会早到很多。”然后下床进到卫生间洗漱。该多睡一会儿的是柚木自己,又短又窄的沙发甚至有点容不下他,所以他昨晚才睡得那么糟。

日野递过来一只新牙刷,柚木就稍作休整。她开始梳妆,从盒子里取出耳钉,柚木接过来为她戴上。转身正想说谢谢,他已经栖身吻住她。这不可以被称作一个早安吻,缠绵悱恻又让人魂丝游弋。

他甚至把放在她腰上的手都往下,他吻她的脖颈时日野向后退了一步,柚木也自然知道适可而止。早晨的空气清新,他为她整理碎发,微笑着说:“早上好。香穗子。”

望着熙熙攘攘的候车人群,日野最终没能抵御住柚木舒适安逸的轿车的诱惑。她少有地在人潮汹涌的清晨路口和柚木说了再见,到公司门前她都忍住没有回头,她反常地没有等待拥挤的电梯,而是抱着一沓资料踏上冗长楼梯,鞋跟敲在大理石板像欢快的舞曲。

外窗是透明的,她放眼望去。柚木的车还在那个位置。她笑着和认识的同事打着招呼,可她知道自己的笑容是为谁绽放。

日野香穗子的心里在今年春天多出一团火焰,她原以为它很快就会被现实浇灭,可至今却仍在燃烧。她无数次靠近柚木梓马让他感知这团炽热,却在他遥远又渐渐相印的心中找到了他为自己燃起的火树银花。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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