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乔木

为了讲述

木马

柚木梓马的入园照上只有他一个人。那时父亲远在美国,母亲怀着即将出世的妹妹。直到三十年后他才察觉那是个遗憾。

年长他十几岁的大哥代替父母带着他参加了入园会。他年纪太小,整个幼稚园的记忆只有黄澄澄的帽子和几只花色兔子。

家里四个孩子中柚木是唯一一个还没上学的小孩,之后出生的妹妹成为他童年的唯一玩伴。他本该和一个或两个黄帽子一起在公园里玩堆沙堡的游戏,但他没有。母亲常常问他是否交到了新朋友,他总是摇摇头。

她会轻轻戳着他的唇角往上扬,说,你要开心一点,多笑一点。大家就都会喜欢你啦,这样你就会有很多朋友。柚木眨眨澄亮的眼睛说,我不想。

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为此失落。



父亲有一次带着柚木去了他的证券交易所,他在那里彻底感受到了八十年代末的欢乐浪潮。永远不停歇的电话铃响,四处飞扬的纸张,所有的职员在办公室里来回穿梭,他们额头带着汗却依然神采奕奕。计算机的身体又宽又厚屏幕却很小,上面的数字跳啊跳一直在飞速增长。

一声尖叫过后是全员的欢呼声,父亲的笑容非常灿烂,他不停鼓掌。

柚木穿过人群站到落地窗旁边,他觉得外面那些人和他身旁的人一定是一样的。他想起了母亲的话。

可笑容太廉价。就像这个交易所的计算机上不停变换的点数和街上漫天飞舞的一把又一把印着福泽谕吉的一万日元一样廉价。

柚木梓马不喜欢廉价的东西。

从楼上飘下来几张白纸,一只乌鸦穿过他面前矮矮的天空。他头一回意识到他悬在半空,即使脚底踩着结实的大理石砖。



六岁的时候柚木去了一所公立小学,从家走过去要三十分钟,有时候他会让司机送他。车子一般停在街道的拐角,不是很容易被看见。

邻座的男生有一身小麦色的皮肤,和他的完全不同。柚木的皮肤很白,家人都说他完美继承了母亲的美貌。

男生说他以前都住在镰仓的海边才会显得黑黑的。他的板寸头和露出牙齿的笑容异常相配,柚木偶尔也会忍不住跟着他笑。他喜欢听他说镰仓的点点滴滴,因为他和兄弟姐妹都在那里出生,虽然离得不远,但是除了特殊节日都不会回去。

镰仓的电车道旁种着两排茂密的紫阳花,夏天在电车上就仿佛在花海里。傍晚在电车上还能看到太阳把海水染成红色和橙色的景色。

柚木见过紫阳花也见过海上落日但他几乎没坐过电车。偶尔他也想象自己和家人一起坐在电车上回到镰仓的老家里。

邻座似乎能从他的笑容里得到一种满足感,所以他很乐意和他讲小时候的事情。柚木喜欢他说的沙滩西瓜和出海时看见的亮晶晶的鱼群。他意识到他和班上大多数人处在两个世界,于是他悄悄把他们和自己分开的世界慢慢靠拢。

但有一天邻座的男生问柚木,他是不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他坐的车看起来价值不菲。

柚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自此之后的每一天邻座都要提到他富裕的家庭,问他这么大了是不是连电车都没坐过,坐在高级轿车上是不是会看不起骑自行车的其他人,为什么有钱会来读这个小学是不是因为父母不喜欢他。直到他和其他几个男生一起让柚木请他们喝可乐打电玩。

有钱人的小孩不会缺这些钱吧?他们说。

回家以后他对着镜子仿佛见到隐形的大滴大滴眼泪。他学着母亲把食指放在唇角轻轻往上扬。镜子里自己幼稚又滑稽,他嘲笑自己。

过了几天柚木申请换了位置,自此之后上学都让司机把轿车停在学校门口。

自己的世界原来和每个人的世界都相隔甚远,他毋须再越界了解任何一个新世界。

一个学期过去,他转到了一所私立小学。来自斯里兰卡的红茶和安静优雅的花道课完美替代了五颜六色的梦幻电车世界。

在那里,他找到了一种令人厌恶的归属感。



念书以来第一次回镰仓老家是因为曾祖父的去世。

原本鲜艳的人群变成了一片黑压压。柚木虽然喜欢深色,但他不喜欢把带有情绪的黑色穿在身上。

所有人似乎都在掉眼泪,那片啜泣声和新鲜的白色花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能从柚木脑子里消逝。他不是其中之一,因为曾祖父不曾过多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也因为他实在不擅长哭泣。

母亲拉着他的手走到遗体跟前行礼。

入殓师失职了,他想。曾祖父的脸上被擅自加上了和善的笑容。这和他印象里曾祖父严肃的脸严重相悖。

他问母亲这是为什么。

人赤条条地来,又会赤条条地走。人老就会回溯到幼年,人死犹如初生。

母亲说的柚木听不懂,他只觉得即使拥有家业和众多后辈,到头来还是会一个人化成冷冰冰的灰烬。他理解不了笑容和曾祖父过去的生命有什么关系,理解不了生与死之间的纽带,他在那一刻只觉得恐惧在朝他逼近。

他想起了有一天幼稚园里一只乌鸦撞上了玻璃窗,班上所有小朋友都躲到了班级的一角,只有他一个人坐在原来的位置,因为他觉得有玻璃隔着不害怕。

那么,此刻为他隔绝现实恐惧的玻璃又会是什么?



那之后不久,柚木生了一场大病。持续低烧,咳嗽不断,喉咙像火烧。头和眼睛里都像有不断颤动的钢琴弦。他在医院躺了十几天,然后在家休息。一个多月没去学校。他觉得每一天都那么漫长。

他吃不下东西,不断消瘦。上小学以前他也有过大病一场,除了细致的照顾陪伴他的还有绘本、儿童读物和一只小木马。比起坐在木马上,他更喜欢看着木马自己摇啊摇。

自己再一次被疾病打倒,耳鸣到听不清喜欢的曲子的时候他想起曾祖父,他会不会很快就和他一样变成万千尘埃中的一粒?

在家的休息让他元气恢复了不少,在此期间他发现一旦他露出笑脸告诉佣人和家人自己好了很多不必担心,那些重复不断的问候聒噪声音就会停止。只要他露出笑脸,所有人就都会告诉他,老师很快就会重新到家里教他弹琴。

他可以一个人坐在廊上一边听着鹿威的敲打一边回想自己经历的不长的生命。

当他的微笑成为常态时,双亲都觉得十分欣慰。

他终于知道,笑容可以掩饰所有情绪,它不是廉价物,它是一张永恒的通行证。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整个国家陷入一场溃败。没有战火没有硝烟,柚木梓马感觉就和病毒在他身体里肆意妄为一样,痛苦和失望焕发强健的生命力,蔓延到包括家里的每个角落。那段时间里父亲脸上的笑容变少并曾一度消失。祖父病倒了,一直站在第二线的祖母穿上祖父脱下的胸甲手持利剑,骑上战马变成孤高的战士。

柚木那时觉得她一定会冲出那场无声战役的熊熊大火。

事实证明,他的猜想是对的。即使那些火焰在未来数年里都未被浇灭,但祖母的确做到了。

他的年龄让他还无法完全理解社会和家庭的变革。所有人似乎都没变,似乎都在摔倒之后跟随祖母的战马重新爬起。只有祖母,只有祖母在这其中屹立不倒,但自那时起柚木觉得她和自己间的距离变大了。

倒不如说,他觉得所有人和自己之间的距离都开始变大。

等到他逐渐长大他才了解到那场战役和那片火焰名叫泡沫,那段距离叫做沉默。



祖母的指导和要求变得更加毋庸置疑,有时候柚木甚至冒犯地认为她的语气应该更温柔更和蔼。那就可以在她让他放弃钢琴的时候留一丝余地。

可祖母不会给任何人让步。

于是他打算寻求其他人的帮助。他找到父亲,说他喜欢音乐,也喜欢用钢琴创造音乐。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

你希望我为你做什么?

他一瞬间感到上次令自己倒下的病毒又找到了自己,让他头晕、耳鸣。他听到了另一个声音,读出了另一层含义:你能指望我做什么?

柚木梓马摇了摇头回到房间,他早就明白每个人都是一个世界,你不能企图从其他任何人那里得到一把改变世界的起子。

祖父在来年送给了他一支金色的长笛当做生日礼物。

金色的长笛比银色的更漂亮,音色更优美。祖父这么说。



长到高年级,柚木的生活原来越繁复,不仅是课内,课外课程也在不断增加。学校是一群师生回家又是另一群老师。

整个小学时光里他是学校的优等生,可是他融入不了任何一个小圈子。绘画、茶道花道的社团甚至是管弦乐队。也不喜欢主动照相,他不喜欢在别人那里留下生活痕迹。他不知道是他们在拒绝他,还是自己在拒绝他们。

他尝试参加很多活动,参加一些大大小小的比赛并试图从中获得一种自我认同感,有时能在专业演奏家那里获得赞赏,有时能在书法比赛里拔得头筹。他和以往一样笑着接受了一切嘉奖,但什么也没变。他也逐渐明白,生命是一道单行的单车道,飞速向前,一辆车旁不会再出现另一辆。

他也渐渐知道自己拥有容易讨人欢心的皮相。对爱情一无所知的少女会递给他一封封信,一盒盒巧克力。他常常想她们究竟是为了什么?为自己带着笑容的脸蛋还是轻飘飘的语气?

长辈总是说小孩的感情都是纯粹的,于是他费脑子去想想该怎么回应。

曾经有一次在放学路上,一个男生朝自己砸来一块小石子,把书包砸出一个小小的坑。等他转身,那男生已经逃之夭夭,他不认得他,也不认得他的校服。

那一刻柚木更深入了解了那句话——小孩的恶也是纯粹的。

他捡起那块石子,轻轻扔了出去。他记得自己皱紧眉头,一副凶相。



后来他直升内部国中,生活依旧。坐在车上发呆的时候,柚木甚至以为今天是昨日。那是最喜欢幻想的年纪,所有人的未来都还是一张白板。有人上面涂了一把锋利的武士刀有人画了一颗卫星一个太阳。柚木已隐约察觉到自己的未来,所以他觉得未来很简单,当下最艰难。

他学得更聪明了,和所有老师调整时间,把课后的课程调在一天内,他就有一大段属于自己的时间去仔细观察这个城市。于是柚木梓马喜欢上了古董,在人际稀少的古玩店,他可以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琢磨一只陌生碗碟底部的章痕。起初老板不喜欢他这种轻浮的小屁孩,直到柚木和他谈论木器上的刻痕、念出一段深奥的和歌并毫不讲价地买下它,他便再也不多嘴。于是柚木梓马喜欢上了调香,于是柚木梓马更加喜欢音乐。

因为这些爱好都无需回应他人。

死物的生命力只用自己给予。

直到有一次他路过星奏学院高中部并在允许的情况下到音乐科的练习室转了转,想了两个晚上,他认为家里再怎么严格也应该允许他有一段叛逆期,也应该准许他拥有肆意妄为的几年时间。

他放弃了保送内部高中的名额。



国中最后一学期里的一天,他乘车来到涩谷。他享受那种格格不入。

工藤静香、坂井泉水和冉冉升起的歌坛巨星滨崎步的大型海报被张贴在每一个原本拥挤的广告位。这个时代既属于柚木也属于她们。他站在街头看着色彩纷呈的宣传海报却以为世界在褪色,鸣笛和四面八方的喧哗揉在一起变成了一种声音。在陌生的人群陌生的嘈杂里他更能感受到一种剥离。

幼稚园里撞上玻璃的乌鸦突然浮现在他眼前,他感到一阵恶寒。绿灯亮起时他随着拥挤的人群走到了对面。

他在快步离开的过程中停下脚步,为一个工艺品店角落里的一只小木马。

那天柚木坐上了电车,窗外是灰蒙蒙的建筑和灰蒙蒙的天空。



九十年代最后一天,柚木所有的叔叔和堂兄弟姐妹全部来到本家迎接千禧年的到来。饮酒达旦,他也不算特别喜欢这种场合,他只是觉得这会是很久将来里生活的一部分。他以身体为由早早去休息。

仿佛是为了迎接新纪元,寒冷的夜晚在绚烂焰火燃烧时下起了雪。

闪亮的细屑融进雪里,像碎裂的彩灯。

他披着毯子站在房间的窗旁,他看呆了。尽管这和夏日焰火没什么太大区别,但在他以后回忆时想到的一定是:我在寒冷又耀眼的烟花里匆匆步入了二十一世纪。

不过,他却无端听到涩谷的喧闹。和此刻焰火的轰鸣混在一起。



樱花落下时,柚木梓马迎来自己的高中生活。开学典礼那一天他起得非常早,代表新生演讲是其次,那算不上什么,是因为他特别想去港口,让海风划开他为新生活蒙上的纱。

他站在风口,他想记住这一天明媚的朝阳可他却偏偏只记下了浑浊的海水。邮轮停港的汽笛撕破所有宁静,淹没了海鸟的叫声淹没了海浪的波涛。

这和千禧年新年夜晚的焰火一样,他的空间他的世界只剩下了那一种声响。

柚木梓马理了理领子转身。眼前又出现闪耀的巨大火焰。

他想,如果他是一只飞鸟,那么那个夜晚他便一定会义无反顾地向那片焰火飞去。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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